戴望舒
原文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得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存在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存在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存在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存在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话是很长,很长,
很多,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老是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是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甚至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是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作者简介
戴望舒(1905—1950) 诗人。原名戴朝寀,笔名戴梦鸥、戴望舒、江思、艾昂甫等等。 浙江杭县( 今余杭市)人。1923年入上海大学中国文学系,1925年转入上海震旦大学学习法文,并于翌年就读于该校法科。1926年春,开始在与施蛰存合编的《璎珞》旬刊上发表诗歌。1928年《雨巷》一诗在《小说月报》上刊出,受到人们注意,他由此获得雨巷诗人称号。这一时期的作品在艺术上保留着中国古代诗歌传统及欧洲浪漫主义诗歌的痕迹,并带有明显的法国象征派诗人魏尔伦等人的影响。1929 年出版的诗集《 我底记忆》大部为此时期的作品。1932年《现代》月刊创刊,他曾在该刊发表许多著、译作。同年11月赴法国,曾在巴黎大学、里昂中法大学肄业或旁听,并继续从事著、译活动。编定诗集《望舒草》于1933年出版。这一阶段的诗作数量较多,艺术上也较成熟,在创作中最具代表意义,他由此成为中国新诗发展史中现代派的代表诗人。1935年从法国回国。1937年出版诗作合集《望舒诗稿》。抗日战争爆发后,先在上海继续著译, 1938年5月赴香港。与许地山等人组织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任理事。其间主编《星岛日报》副刊《星座》和英文刊物《中国作家》等。香港为日军占领后,以抗日罪名被捕,陷狱中数月,健康受到很大损害。抗战开始后的作品,从生活、情绪到艺术风格转向积极明朗。1941年所作《狱中题壁》和稍后的《我用残损的手掌》,表现了民族和个人的坚贞气节。这一时期作品后来收入《灾难的岁月》,1948年出版。抗战胜利后回上海,在上海新陆师范专科学校任教。1948年再次去香港,1949年辗转到北京,参加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后在新闻总署国际新闻局工作。1950年因气喘病去世。1989年《戴望舒诗全编》出版。另有译著等数十种。为中国现代象征派诗歌的代表。无论理论还是创作实践,都对中国新诗的发展产生过相当大的影响。
诗歌赏析
《我的记忆》首句便以拟人化的手法给记忆做了明晰的定义,“忠实”一词更是把作者对记忆的感情描绘出来,作者把记忆当成做好的朋友,是全文的潜层次基调,为下文的娓娓道来的叙写做了铺衬。纵观全文,作者把记忆当成最忠实的朋友实际是对自己命运的悲叹,点名了作者在社会现实中不断碰壁,最终不得不寄希望于自己的记忆,用虚幻美化的记忆弥补自己内心的痛楚。开头的两句在全文中的地位至关重要。
在第二段中的几个连续的“生存在”勾勒出作者的生活状态,“烟卷、粉盒、酒瓶、木莓”分别用了“燃着、破旧、颓垣、喝了一半”加以修饰,充分的体现出作者生活在百无聊赖、郁闷烦躁的甚至自暴自弃的状态中,唯一的亮点是“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就像是满山遍野的枯树中的一株新苗,它是希望的化身,是作者精神世界的支柱,倾注了作者所有的寄托。后几句加深了读者对作者生存状态的认识,缺乏活力的生命中看不到希望,能依靠的只有记忆和手中的笔杆,充满了落寞消寂惶惑之感。
第三段说“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实际在说自己的内心的脆弱,残酷的现实使作者产生了厌世、逃避的想法,“它的声音很低微”是说记忆对自己的慰籍效果甚微,但却比没有好的多了,正因为如此,才有“它的话却很长,很长”,在连绵不觉的时空中,记忆成了作者唯一可靠的避风港。
第四段是在讲回忆的内容,由于经常的回忆,所以“它的话是故旧的,老讲着同样的故事”,作者这样不厌其烦的回忆,一方面在对于现实生活的无奈,另一方面也是从回忆中攫取生命的力量,克服现实中的种种困难,这也正映衬了“它的音调是和谐的”。回忆中并不全是美好甜蜜的事情,其中也充斥着酸涩和苦闷,“眼泪、太息”道出了作者的苦衷,但因为虚幻的回忆,作者并不拒绝回忆回忆中的这些痛苦,相反,正是回忆中有了这些苦成分,自己的回忆才显得完整。
第五段说回忆出现是没有规律的,“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它都可以出现,实际上在说作者对于回忆的依赖,如果作者不主动去回忆,那么回忆是不会出现的,没有规律的回忆恰恰说明作者无所依靠,时常要与回忆相伴,而不是对人倾吐心声,同时在也构文上把时空补充完整,使全文有立体感,增加了可读性。
在诗歌创作中,逻辑性并不突出,而此文尾段以回忆的终止结束全文,从而构筑了回忆悄然来、轻声低语、绵绵不休,最后话别的完整结构。更重要的是“我永远不讨厌它,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呼应了前文,升华了全文的对回忆无限依赖的感情,当然越是对回忆依恋,越是说明作者在现实中的困境。
诗人对这首诗的偏爱远远的胜过《雨巷》。记忆,是一种抽象的人类感情,也是诗人对往事追念的一种感情形式。在诗人戴望舒的笔下,通过具体的描述和拟人化的手法,抽象的情感变成了有生命有丰富精神世界的“老朋友”。诗人在“记忆”中注入了感情,又在对“记忆”的描述上尽量隐藏起了自己的感情,使这首象征派诗具有了更为广泛的涵盖意义,可以唤起无数读者情感的共鸣。诗人对过去生活的失落无限的眷念之感,像流水一样淙淙流过每一个读者的心灵。记忆的原野都会因此而绿茵丛生。看去是一首无主题变奏曲,它却在读者的心中唤起各种人生主题的回响。人的美好一切,包括理想、爱情失去之后,伴随孤独、寂寞而来的最忠实的朋友,就是咀嚼过去生活的记忆。记忆几乎成了慰藉生活的密友,这是怎样一种辛酸而幸福的心境啊!《我的记忆》为了写出这种心境,首先把记忆拟人化了。这首诗明显地受到法国后期象征派诗人耶麦的《膳厅》等诗的影响,开了中国三十年代的一代诗风。
如果说失落的是过去,是理想,那么现在便只有与失落感相伴随的是那深深的孤独和寂寞感,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无尽的忧愁和烦闷。诗人在《生涯》中唱道:“人间伴我惟孤苦,/ 白昼给我是寂寥,/ 只有甜甜的梦儿,/ 慰我在深霄,/ 我希望长睡沉沉,/ 长在那梦里温存。”于是只有梦,可以作为唯一的追求。戴望舒诗中充满了悲观、颓丧甚至绝望的情绪。只有少量的诗,还保留着点亮色。如《断指》表现了诗人对牺牲了革命烈士(据说是诗人的友人萧楚女)的悼念。